“先别回北京”
1月30日晚上8点左右,来到北京市正北方向的东三旗村,该村隶属于昌平区北七家镇,往南不到两公里就是“天通苑”社区。作为北京市著名的外来务工者聚居地,两者容纳了北京近70万常住人口。
回南路将东三旗村劈成地理上相对独立的两个区域,路两侧共有4对正门,除此之外的侧门和小门,因为此次新冠肺炎疫情,全都被临时锁了起来,只余正门供居民出入。
东三旗村委会门口(100元 摄)
其中一个正门口,有七八位戴着红袖章和口罩的工作人员,各有分工,岗亭里可以量体温、登记身份信息,右侧临时加设了一张条案,也用于登记。拖着拉杆箱的年轻人,是重点排查对象,除了身份证,还需出示火车票,以证明自己的出发地城市。其中到此巡逻的村委会成员告诉我,除此之外,还得打电话让房东来领人,“如果房东不愿担责任,那也不能让他们进去”。如果来者与湖北有关,“直接打120拉走去医院”,不过目前为止,尚未出现类似情况。
走到另一个大门口时,赶上值班人员的松懈时刻,测了体温后就混了进去。门内华欣超市的杨老板告诉本刊记者,他今年没回老家,守着他的超市和十几个空房间。不过房客们都回乡过年了,前几天,他挨个儿打电话给他们,转告村委的通知,“先别回北京”。东三旗这一片多有类似民房,出租给外来务工者,月租在1千左右(20平米左右厨卫兼备的独立房间)。另一位叶姓房东告诉本刊记者,他管理着上百个房间,其中七八十间的房客回乡了,应村委会要求,他也早已经将暂缓回京的通知转达了出去。
杨老板说,他看到的情况是,1月30日上午还是“不让进”,到了傍晚“松快了,放进来一些”,前几天,被放进社区的外来务工者数量也不多。9点半左右,本刊记者离开之前,又在回南路上看到一位拉着行李箱匆匆而行的小伙子,他说自己刚从山东回来,被挡在门外,村委告诉他“晚了5分钟”。具体“比什么标准”晚了这珍贵的5分钟,他不得而知。
1月31日,北京市政府发文称,“除必需行业外,各企业2月10日上班”,将迫在眉睫的返京大潮又往后推迟一个礼拜。只不过,这个文件仍然为企业要求员工返京弹性工作留有余地。已经回京的上班族,已有不少人已经在外流浪数日。陆续有北七家等地的房客被租住小区拒之门外,据不完全统计,这些小区当中的大多数都由村委会管理,这类强调“村民自治”的小区,自认为在社区管理层面有较大的自由度。他们对房客提出了要求,“自行在外隔离14天”,“14天后出示三甲医院出具的健康证明”。
就在我探访东三旗村的这天晚上,“80后”柴萌与她家人正在几公里外的东二旗新村门口,被村委会拒之门外。她告诉本刊记者,他们连续开了1200多公里,从哈尔滨开回北京,没想到会回不了在北京的家。
以下是柴萌的讲述。
新冠肺炎制造的“北漂”
1月23日,我们从北京出发回我老家哈尔滨。走之前也犹豫,疫情新闻我每天都在关注,钟南山院士教的抗肺炎方法也记在心里。所以我想着,那就自驾回去,安全性强过飞机和火车。我奶奶身体不好,我得回去看她;必须回乡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女儿,她才4岁。孩子出生不久,为了工作,不得不把她送回老家,请我妈妈带。作为孙辈,作为女儿,作为母亲,我都需要回乡。
1月29号,我们就又出发回北京了。之前房东打来电话,询问我和家人的身份信息,还问我们在哪里过年,当时也没说不让回。我们这个小区叫东二旗新村,是个回迁小区,我们已经在这里租住了两年,两居室,房租4千一个月,过年的时候刚转给房东三个月1万2的房租。
我们到东二旗新村的时候,是下午6点,天已经黑了。门口有人给我们测体温,登记信息,然后告诉我们,不能进。他们的原话是,“自行隔离14天,然后出具三甲医院的健康证明”,这样才能放我们进去。
一开始我们还跟他们辩解,能不能好歹让我们回去,保证自我隔离。但是小区管理者口气很硬,坚决不同意,说他们要为东二旗新村1千多村民负责,“大家都上有老,下有小,请你们理解”,疫情时期需要特殊政策,其实我挺能理解。但挺讽刺的地方是,我们在小区门口一直等到将近12点,看到小区村民进进出出,也有不戴口罩的,还有随地吐痰的,你知道他们开车去了什么地方,有没有带着病毒回来?如果不知道,这种隔离是否有意义?而我们从哈尔滨回北京,为何就不能回小区了呢?后来我气极而笑,跟我家人开玩笑说,难道肺炎病毒还会认人,专盯我们这些外来人口?
等在小区门口的这个晚上,我们一共碰到三户同病相怜的人。一对是唐山回来的母子,我看那位妈妈抱着孩子,争辩不过,气得扭头就走;还有两户,都是从内蒙回来,都拖家带口,交涉失败后,也走掉了。只有我们还抱着希望多等了几个小时。
我们也打了110。接电话的同志给我们一个这边片区派出所的电话。这个电话打过去,对方也表示,他们也无能为力。熬到12点多,我们只得撤了,找了个快捷酒店对付了一晚。
不过酒店说,过了今晚他们就停止营业了,这意味着明天我们又得接着游荡,没想到在北京生活了十几年,需要为下一晚住在哪里而焦虑。我一直挺喜欢北京这座城市,我在这里读大学,工作,成家,这么多年,还是第一次报警。也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像是流浪狗,这一天一夜,东奔西跑,担心肺炎疫情,担心自己的安全,也担心工作,还有房贷和车贷,想起了很久以前的“北漂”心情。
东三旗附近的旅馆,前台说:他们已经停止接受客人了
第二天上午,我们又回到东二旗新村,一是想碰碰运气,二是想回去拿点生活用品。我甚至跟村委说,把我罩起来,或者给我消个毒,只是放我进去一下,很快就出来。他们回答我说,“进去一分钟和一天,是一样的效果”。他们还强调,村里可以自治,他们这样做没有错。最后我们只好把钥匙给房东,让他去家里帮着拿了一点东西出来。
今天我看到一条新闻,说北京市民政局副局长,在(北京市新冠肺炎防控的)新闻发布会上表示,“不是确诊肺炎病例,没有明显发烧咳嗽等,应让外来人员自由进入小区”。受这条消息鼓励,我们就给北七家镇政府打电话,得到的回复是,镇政府并没有下过一刀切的驱逐通知。接着我们又给东二旗新村村委打电话,问他们,人家镇政府都这样说了,能不能放我们进去。
原本以为有希望,可是他们依然强硬,“它(北七家镇政府)妥协,我们也不会妥协的”。我现在担心,如果疫情持续发酵,14天后,他们也不会让我们再回去的。
这两天交涉下来,我有种感觉,我觉得东二旗新村在以很无措很茫然的方式做自我保护,一味地相信,只要把我们这些外地人驱逐出去,他们就是安全的。可实际上,稍微学习一些疫情防控知识,就能发现,这个小区的自治举措里,没几项是真正科学有效的。特别可爱的一件事,第一天晚上,给我们测体温的那个人,照着我脑门测体温,测出来34度3,我当时都乐了。还有最简单疫情防控常识,外来务工者回到北京,流浪在外住酒店,假设这些人当中,有人感染,难道不是意味着更大的风险吗。能打的电话都打了,能做的努力也都做了,我们现在在等待“裁决”。
刚才在微博上看到一张照片,拍的是捐给武汉的三箱物资,上面贴了张标签,“日本汉语水平考试考试HSK事务局支援湖北高校物资”,上面还有一行字,写着“加油!中国”,下面还有一行小字,“山川异域,风月同天”。这两个词突然就击中了我,它们似乎传达出来的美好情感和复杂情绪,让处在眼下境地中的我,愣了好一会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