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6年,高考考场。
河南南阳,考生都聚精会神的答题,
只有一个女孩例外。
开考前已反复强调不能用双色笔答题,但她就是用蓝色和黑色笔“双色作答”。
考试规定不允许在密封线外写字,她却直接将笔名“碎心飞魔”,写在了密封线外。
规定不准在试卷上乱画,她却在空白处写上了“建议体会”。
这场考试,她全程没有作答,而是反顺序四科在考卷上写满了自己对“中国教育制度和高考制度的不满”。
四张试卷,每张两千多字,共写了近8000字。
她叫蒋多多,家住河南南阳市卧龙区王村乡蒋庄村。
蒋家有15亩地,收入只够供一个孩子上学,而家里却有三个孩子。
为了让所有的孩子都能上学,父亲做起了兼职保险业务员,每天早出晚归跑业务,家里能下地干活的只有蒋多多和母亲。
这个只有150多人的小村,只出过2名大学生,蒋多多也曾承载着全家的希望。
贫寒之家,父母却勒紧裤腰带让孩子们读书。
从小到大,他们始终叮嘱“好好学习”,因为他们不想女儿和自己一样,一辈子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。
蒋多多很争气,小学到初中,成绩一直名列前茅。
随后,她考上了南阳八中,一所市级重点高中。
直到高二,她的成绩仍处中上,这让父母满怀希望。
变化,就发生在高二下学期。
一次偶然,蒋多多忽发灵感写了篇小说,她悄悄拿给上大学的表姐看,表姐看后觉得写得不错,提议发给报社看能否发表。
没想到,稿件寄出后,真被一家报社发表了一小段,
这让蒋多多深受鼓舞,她觉得自己“有才华”,其后更生出无限兴趣,并想象着自己可以“出书、当作家。”
于是,进入高三后,她几乎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写作上,全然忘记了学习。
《开学伊始》《天凉好个秋!》《魂断北京城》《睡美人复仇记》《网中人》……一部接一部,所有的作业本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。
她说自己写了“大概100多万字”。
有同学看过她的“著作”后,夸她有才华,
这赋予了她极大的信心。
而同时,她的成绩开始一落千丈,这引起了老师和家长的注意。
其后,老师多次找她,规劝“专心学习,高考后再发展兴趣”,母亲也严厉地要求她“不要再写了!”
但越是压抑,少女的心就越深陷其中。
她表面上收敛,实则暗暗计划着要在毕业前“出书”。
当然,她的“小心思”没有瞒过众人,在遭到了老师、家长的一致批评,她开始“恨”上了高考。
“我这么有才华的人,为什么一定要参加高考呢?为什么必须考规定科目呢?如果只考写作多好……”
高考前,蒋多多已自知成绩一定不好,
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,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——“我要交白卷,要写下万字檄文抨击高考!我要成为0分考生,这样肯定会引起关注,我可能会红,可能会真的成为一名作家!”
高考前一个月,同学们都在争分夺秒备战,
蒋多多却在狂翻报纸,累积“高考檄文”素材。
考试当天,父亲特意准备好陪她去考试,她却断然拒绝了,无奈的父亲只能偷偷地去了,躲在考场外看着女儿,祈祷她一切顺利。
开考后,蒋多多故意用双色笔答题,她将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素材一泻而下,反顺序四科倒写,足足写了近8000字来抨击高考。
她故意还将笔名“碎心飞魔”写在了装订线外。
落笔,她自觉十分快意,但走出考场,压力就来了。
考场外,卸下包袱的考生们一身轻松,
蒋多多的心里却开始打鼓。
其他同学们议论着“今年的考题不太难!你觉得呢?”
她只能无比尴尬,因为她根本连题都没有看过。
走出考场,守候多时的父亲迎了上来,关心地问“考得怎么样?”
她怔怔地说不出话,良久终于憋出一句:“考上是不可能了,我自有打算!”
她的打算,其实就是“打工”。
不想回家,不敢面对父母,不愿面对询问。
高考前,她就开始偷偷地攒钱,为了省钱,每天只吃一个包子,父母给的生活费都被她积攒下来,当作出门打工的路费。
填报志愿结束当天,她就独自乘车去了郑州。
到达郑州,已是次日凌晨。
她给在郑州的姐姐打电话,却因关机,联系不上。
于是,她就在郑州火车站的广场上游荡了一个晚上。
第二天,姐姐联系上她,得知她的想法,批评她“太幼稚”,不准她一个人出去。
而叛逆的她,却偷偷离开了姐姐的住处,独自一人前往了山东菏泽。
到菏泽,已是次日凌晨1点,她在火车站枯坐到天明。
车站里,不少来来往往地人问:“小姑娘干什么的?是不是想找工作?”
她都警惕地一言不答。
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,她开始轧马路在市区到处寻找小广告,希望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处,但始终没有结果。
身上的钱花光了,她只好失望而归。
原来,这世上不光是理想和现实间的差距,
现实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同样可以让人崩溃。
回到南阳后,蒋多多不敢回家,整天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,晚上就到亲戚家借宿一晚。
甚至有两天,她跑到南阳师院校园,准备在长明灯教室过夜,但因为教室没开,她只好到女生宿舍楼下,坐了两整夜。
那时的她,怀抱希望也备受煎熬。
如果批卷老师不按违纪处理,那自己的事可能就不够轰动,可能就不是0分,那所有的准备和冒险,岂不都白费了吗?
15年后,她回忆当时的情形:
“那一段压力特别大,好几次想死。”
终于,她还是熬到了6月23日,班主任打来了电话。
母亲问:“是不是出成绩了?”
班主任严肃地说:“不是,让蒋多多明天到校一趟。”
第二天一早,蒋多多就到了校,老师递给她一张“考试违规处理决定书”,让她签字。
那一瞬间,她几乎跌坐在地上,忙问:
“怎么只有一门违规呢?应该是全都违规啊!”
然后,她颤抖地将自己故意违规的事说了出来,
班主任沉默地看着她,许久叹口气说:
“上级只发了这一门。”
蒋多多急哭了:“不对,我四张卷全用了双色笔,应该都是0分啊!怎么就文综一门0分呢?!”
后来,她才知道,随手做的选择题和违规试卷并不在一起,因此其他三门选择题加在一起得了114分。
蒋多多慌了,她哭着求老师给她指条路,
但事已至此,老师也只能摇了摇头。
蒋多多仍然不敢回家,对父母的愧疚让她无法自拔。
那年夏天,她主动联系了媒体,希望通过舆论能引起教育部门的重视。
确实有几家媒体来了,但感兴趣的内容并非教育问题,而是蒋多多个人的问题。
父母最后是通过报道才得知了女儿的事,
二老失望后仍表示:“砸锅卖铁,让娃复读一年。”
然而,蒋多多看着满面风霜的父母,最终摇了摇头。
后来,学校和南阳相关部门送来了书,她收下了。
而当地教体局、妇联、乡政府给她送来的衣服和500元钱,她说什么都不收,被硬留下后,她逼着母亲让已经走出很远的乡政府员工冒雨回来,把钱拿走。
那天,她哭得很伤心,边哭边说:
“如果是精神上的鼓励,我心存感激;但物质上的帮助,特别是直接送钱,是对我的侮辱,我不会接受。”
其后,蒋多多曾求姐姐帮忙打印“作品”,并将其中一部分传给了一些出版社,然而却再没有等到回音。
她还曾把小说发到网上,依然水过无痕。
2007年,南阳市卧龙区王村乡蒋庄村。
雨后的田野湿漉漉的,踩过去,两行深浅的脚印。
被疯长的麦苗淹没的芝麻地里,蒋多多和母亲蹲在芝麻地里,吃力地薅着草。
7月的正午,阳光炙热。
阳光下,她满头大汗,两手泥浆。
母亲在旁边催促着:“快点薅,再晚就撂荒了。”
那是19岁的蒋多多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。
转眼15年过去了,
那个爱好写作的重点高中毕业生,再没写过一本书。
后来她早早地嫁了人,婚后生活在农村,
重走着父母曾拼命将她推离的路。
再见蒋多多,她正从繁重的农活中抬起头,
我问她:“后悔吗?”
她怔了一下,几乎是没有迟疑地点了下头。
我问她:“能否看看你曾经写过的书?”
她摇摇头,将眼睛望向面前的田野。
夜来南风起,小麦覆陇黄。
不是这样不好,只是她本可有更多选择。
人的一生,看起来很漫长,
但实际上起决定性作用的就是那几个关键点。
我想她真正后悔的,是没多读些历史,否则便知:
在隋唐科举制度出现之前,魏晋南北朝的门阀们就早已垄断了知识,让平民根本无法通过知识改变命运,是科举制度的出现,让寒门士子也可以通过科考改变命运。
高考制度,虽不完善,
却是从古至今,
留给寒门的唯一清晰可见的通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