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块不断输送新风的天花板,四面被两层软帘围起,这样组合起来的一张层流床,就构成了一个小小的无菌世界。
在河南省肿瘤医院血液科五病区,不少病人“蜗居”在层流床里。住院期间,他们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要在这个封闭空间里度过,在这里与病魔展开一次次“战斗”。
特殊的环境,特殊的压力。然而患者们说,住在这里不会觉得孤独,因为“参战”的不仅仅是自己和家属,还有穿梭在病区的9位医生、26位护士。
(一)
“护士长,我看了,60床迫切需要你给他上一课!”61床病人杨光对马琳说。大家笑起来,病房里多了一些活泼。
60床病人自打住进来,两天里几乎没说过话,陪护的老伴也很沉默。已经住院六七个月的杨光,对这种低气压再熟悉不过。
事实上,这种郁闷的“团雾”,笼罩在每一名新确诊病人心头——“我咋就这么倒霉,摊上这个病了呢!”
60床和61床的遭遇特别像:刚刚退休,正想着到处吃吃玩玩、带带孙子孙女,结果被查出得了骨髓瘤,一下子整个家庭的节奏都乱了。封闭在这层流床里,就像被困在不良情绪的沼泽地里,四周漆黑一片,怎么都挣扎不出去。
性格强势的杨光,去年9月住进来以后,两天就憋出了一嘴大血泡。老伴精心煮的空心贡面,他一口也吃不下去。马琳一边给他的创面消毒,一边夸起了陪护家属:杨老师,不经历这一回,咋知道老伴对你这么好,女儿这么孝顺呢。还有啊,住院是一个审视自己的过程,催自己改掉不好的东西,长远看这是好事啊。
两天后,血泡消退了,杨光也愿意张口了。今年大年初一早上,接过擦脸毛巾,看着妻子的笑容,他突然觉得,很久没有好好看一眼她了!白头发多了一些,人也明显瘦了,但那双眼睛还是盛满了温柔——为自己担心、为儿女操心,还要筹钱治病。护士长说得对,妻子比自己承受得更多。
一句“谢谢”冲口而出。俩人不好意思地笑了,又都湿了眼眶。结婚30多年,他一向“大男人”惯了,这两个字的含义,只有他们最懂。
无菌小世界的内外,身体护理和心理安慰经常相伴而行;对病人的安抚和对家属的鼓励,往往同样重要。
(二)
唐晨卸下鼓囊囊的双肩包,坐到D39号输液。这是他第12次来五病区复查。从曾经住层流床到现在输完液就能走,3年里唐晨在一点点好起来。
一个人从老家兰考跑到郑州,每次检查都要花10天左右时间,即便要预约、要等待,唐晨依然坚持当五病区的“铁杆粉丝”,用他的话说,“我信他们”。
唐晨发病时才24岁,是骨髓瘤患者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。父母都是农民,家里并不宽裕。会不会治到中间人财两空,钱花光了,人也没了?这是他一开始问得最多的一句话。
“你还年轻,我们一定会尽全力。”房佰俊这样承诺。
这个“全力”表现在方方面面:
第一次住院,由于床位紧张,唐晨还没能住进层流床。医生开的CT检查单,他揣起来没去做,生怕300多元钱的检查得自费。房佰俊帮他打消了顾虑:既然办了住院手续,这些都可以纳入医保报销。
医生护士会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,比如把日常饮食简单总结成一句话:早上馍菜汤、中午汤面条。
有时,他们也会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,比如哪天给患者用的药量明显增加了,就会不厌其烦地解释这是为了啥、这样能治啥。
“我们的身体现在正在……”“我们的检查做了吗?”“一定要多做转脚踝、绷脚尖的动作,防止出现血栓。我们是来治病的,不是添病的。”一个个共情换位的“我们”,一点点为病人注入信心和勇气。漆黑的沼泽地,不仅透进了光,还有了一起奋力拼搏的人。
(三)
护士进来扎针时,凌双刚扯下面膜,嬉皮笑脸地让护士等她一分钟,说不赶紧抹上面霜,这面膜就白做了。
凌双是新乡人,在上海打拼了20多年,从打工妹做到餐馆老板,常年习惯了凌晨睡觉、中午起床的生活。
她一直觉得,这次得病住院,是老天爷惩罚自己天天熬夜。“现在有时间睡了,一天能睡10个小时。”她眉飞色舞地说着,精致的耳饰闪着点点光芒。
这些年忙于生计,凌双的病拖了太久。她是家里最小的妹妹,三个哥哥怕性格要强的她承受不了,多次请求房佰俊和马琳,只跟她说得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,大家携起手来,筑起一道屏障。会诊研讨、精心治疗,凌双的血小板、白细胞数值终于一点点升了上去。
回想起一个月前的那天晚上,凌双拍着胸口,一个劲儿地说:“吓死了!后怕死了!”
睡梦中被憋醒了。喘不上来气,胸口仿佛要炸裂,好像被扔进深海里,睁大眼却什么都看不见,也发不出一点声音。那是她第一次觉得,离死亡那么近。
不是不知道自己贫血,为啥一直拖着不去看呢?凌双对别人说是生意忙,其实她自己知道症结在哪里,那就是害怕面对、害怕确诊。“一旦确定得了大病,我没准儿一下子就垮了。”所以她特别理解那些出院后不来复诊的人,仿佛闭上眼睛堵住耳朵,疾病就不存在了。
但是现在,健健康康活着,大口大口呼吸,真好!马上就能出院的凌双说自己三观都改变了。这段时间无聊的时候,她最盼的是医生护士查房给药,听听他们的鼓励,彼此开开玩笑。原来陌生人之间,也能生出相互依存的深厚感情。
这种感情,激发出一股新生的力量,它在自己身体里,像藤蔓一样向上延伸向下扎根。重新感受生命跃动的活力,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欣喜和感激呢?
后记:
300多米长的五病区,几十张层流床里浓缩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。
我也曾住院治病、陪家人求医问诊,在人头攒动的大医院,接受医护人员程式化的诊疗和护理。我试着理解他们:日复一日的忙碌会导致人疲惫和倦怠,小病治好、大病缓解已是难得,至于医生和病人心与心的沟通,还是不必苛求了吧?
采访的三天里,这个想法有了变化,在五病区,医患距离竟可以拉得这样近!这里没有命令式的“我说你听”,有的是坦诚交流、耐心开导,有的是开开玩笑、彼此温暖。能让患者心里踏实,能让患者家属发自内心说一句“遇上了好医生、好护士”,房佰俊和他的医护团队到底有什么秘诀呢?
秘诀就是八个字:换位思考,彼此共情。做到这八个字,必要且重要。大病来袭,“为什么是我”“钱从哪里来”“我该怎么办”,很多人都会被这“三问”压倒。对病患个体来说极大的痛苦,对医护人员来说却是“司空见惯”。理解越到位、越充分,沟通才能越顺畅,治疗才能越有效。
做到这八个字,既难也不难。医护人员不仅要有不断精进的医术、当好提灯者,也要保持鲜活细腻的情绪,做一个善意满满的人。只要真心为病患考虑,真正感受他们的忧惧,用理解和善意填充病区每个空间,就能让病人免受寒冷如沐春风。
当遭遇疾病时,人们对友善的渴求,会变得非常强烈。为了这份人人都有的渴求,我们不妨“苛求”一下——尽快构建和谐互动、彼此共情的“新型医患关系”,让社会更加和谐有爱吧!